“我没义务回答你吧”，乔岳西冷声说，“就是个朋友，怎么，你认识？”
　　钟虹慢慢找回理智。如果范锐大老远飞回来，会跟她讲一声。这种玄虚，都是自己吓自己。
　　“不好意思我就随口一问”，她转移话题，“语料你看得怎么样了？有空的时候对一下吧。”
　　“我能不能先问个问题？”
　　钟虹见他表情严肃，以为谈工作，“你说。”
　　“你真的想跟我做朋友么？”
　　钟虹哽住，火气往喉咙冒，“乔岳西，你能不能对工作认真些？”
　　“我很认真，是你不想回答。”
　　乔岳西飞出一记眼刀，耸耸肩，“不想就算了，这问题我自己再考虑考虑吧。”
　　他故意学钟虹说“算了不重要”的语气，激得她问，“这种事至于考虑那么久？”
　　“你不也闹消失闹了很久？”
　　钟虹喉头收紧，要结束对话，“语料等回头你有时间再对吧，跟我说时间地点就好。”
　　“那就明晚七点，马可波罗广场。”
　　两人同时弹开视线。这个地名自带静电，裹挟万重回忆。
　　每当钟虹被问起，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江城？她都说最喜欢的电影里有个场景，就在江城的马可波罗广场。这是句谎言。当初是乔岳西说，这个广场很像《八月迷情》里的华盛顿广场，“纽约太远，我们先一起去江城吧。”
　　如同他们要像电影里那样私奔。
　　那时的钟虹野心勃勃，“我不要冒牌货，我会去纽约生活，去看真正的华盛顿广场。”
　　可她只是来了江城。说为那个广场而来是假的，她早就忘记那份浪漫，一次都没去过。对她来说，那里等于荆市不堪过往的一部分，等于她的失败。
　　再一次，钟虹转身，把乔岳西落在身后。
　　她一路径直走，不停走，到自己房间里也不停，洗漱就寝，当今晚根本没见到乔岳西。
　　手机忽然亮，是范锐打来。她没有马上接，自问如果乔岳西真的认识范锐，要怎么办。她想不出，沉了一口气接起来，听到那边有讲英文的声音，瞬间心落地。
　　她说只是想分享照片，为打扰他工作而抱歉，很快便挂了电话。
　　转天一大早，婚礼的忙碌准时开始。李佳茜砍掉闹洞房那些糟粕，但化妆，迎客，和亲友拍照，一波一波迎来送往，时间飞逝到傍晚。
　　钟虹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，却丝毫不觉得饿，甚至顾不上社恐。她一直在神游，眼前幻视一个焦躁的女人。女人来回踱步，犹如在一个离不开的地牢，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。
　　温苏阳叫她时，她才意识到，女人是贴墙镜面中的自己，而乔岳西就在女人的身体里，不断上演《八月迷情》失约前的场景：华盛顿广场南侧的大楼天台，主人公在旧沙发上交欢，爱到此生唯一真爱，然后错过，失去人生。
　　画面卡壳，在钟虹眼前不断回放。
　　乔岳西在闪屏的间隙走出，闲散地走在她旁边，问她要不要去天台。
　　够了！
　　钟虹用力揉眼睛，听到一声，“哎学姐，你可别把眼妆弄花。”
　　打眼看去，婷婷竟在温苏阳旁边，两人身后还有一个陈更。见钟虹疑惑，婷婷解释道，她跟新郎是一个院的，陈更之前跟李佳茜在出版社是同事。他俩方才找不到地方问前台，温苏阳听见便帮忙引路。
　　钟虹和陈更对视一眼，点头示意。她低声说，应该请他吃顿饭致谢。陈更摇头表示不用，“我真的会帮你保密，放心吧。”
　　两人间生出股莫名的默契。
　　旁边的温苏阳和婷婷都是自来熟，已在一唱一和。一个感慨这里竟同时有三场婚礼，一个唏嘘简直像来参加江大校友会。
　　“诶你回乔岳西信息了么？”
　　温苏阳忽然把钟虹问住。见她惊异的表情，温苏阳嘀咕，“我就问问，昨天碰见他，他说急着找你说工作，你不回信息，我就说正好啊，带他一块来酒店找你玩，结果人家说不来。”
　　钟虹蹙眉，不回信息的明明是乔岳西。待她想问更多信息时，却见温苏阳和婷婷在打哑谜。
　　婷婷压低声音，“所以当初是真在一起过？我还以为是我瞎想。”
　　“别说了，让今天顺利过去。”
　　“但我不知道那个学姐会不会来，哎算了，人家证都领了，她不闹婚礼就行。”
　　钟虹猜到，说的是新郎过往情史。她不以为意，心道如今人人忙着讨生活，哪有闲情逸致来前任婚礼闹。然而钟虹一错到底。
　　亲友致辞环节，一位绿裙女子出现在红毯尽头。婷婷和温苏阳等知情人士都站起来，手里捧着瓜子。不知是看热闹，还是要阻止女人抢新郎。
　　新郎的脸绿如女人的长裙。
　　钟虹担心地看向李佳茜，见她眼底已湿润。这印证了钟虹的信念，前任就是该彻底断干净，她可不能在婚礼上让范锐这么难堪。
　　“佳茜，我犹豫了很久，还是决定过来，有几句话想当面跟你说。”
　　女人说着走过来，钟虹下意识护在李佳茜身前。不料，李佳茜把她扒拉开，上前一步感谢对方。钟虹感慨，老同学挺有正房气度。
　　“你说你想体验婚姻，那我祝福你尽情体验，但不要忘记，永远有更远的地平线。希望你幸福，更希望你自由。”
　　女人说完微微一笑，轻轻拥抱，利落转身。李佳茜的眼泪落下，视线紧随已走远的背影。
　　钟虹惊艳于方才这席话，却随即察觉到不对劲。她看向温苏阳，他竟潸然欲泪。电光火石间，钟虹意识到自己有多错：那女人是为李佳茜而来。
　　婚礼继续，热闹如方才不过是助兴插曲。
　　钟虹陪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。早前已交代过醒酒器里放酸梅汤，白酒瓶里装水。新娘却特地拿真酒，一杯杯喝得实在。新娘必须醉，不然忘不掉自己放弃了什么，无法记得自己如今只是新娘。
　　公务员办席不能超十桌。到第九桌时，钟虹说新娘衣服太紧必须换，把人带去休息室。
　　在钟红肩头，李佳茜含糊道，“她今年刚做了手术，她马上要去非洲了，她现在已经算是老板了。”
　　李佳茜说完猛抬起头，不知是冲谁笑，在红裙映照下明艳动人。
　　钟虹失语，一团悲伤糊在脸上。她深知自己不应该扫兴，但眼前一切已变成葬礼。美丽的女结婚员穿着美丽的丧服，走向人人都说美丽的生活。
　　美丽，美丽，实在很美丽。
　　在喘不过气前，钟虹逃到室外。
　　回廊下，一片半黄不青的叶子飘下，落在灯光打出的明暗交界处，又被风吹走。
　　下意识地，她想看时间到没到七点，可手机落在房间里。她转身要去找，却见陈更站在她身后，说天气太冷，建议她回屋里。见钟虹沉默，他把一片暖手宝递过来。
　　钟虹慢半拍接过，继续沉默。
　　他们就这样定定站了一刻钟，竟不觉尴尬。暖手宝的温度渐渐消散，钟虹眼前又落下三十五片树叶，黄的多，绿的少。大概是心理作用，钟虹觉得身边的男生带来宁静。
　　她道谢，笑说自己得回去完成伴娘的任务。陈更却说里面已经结束了，“如果tຊ你想走可以走的，我替你跟佳茜说一声。”
　　这是份太有说服力的体贴。钟虹选择屈从，再次道谢，决定逃回住处倒头就睡。
　　五公里外，马可波罗广场也热闹。
　　中间的圆形场地里，一群板仔在飞滑板，“唰”的声音不绝于耳，气味纷杂。
　　乔岳西在其中，一身黑，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。从研究生考到江大起，他有空就来这里，见证这片场地的主人，从玩滑板变成跳街舞，又变回玩滑板。但他等的人，从没出现过。
　　这里成为他自己一个人的坐标。
　　很多时候，他都想不通一点：两千万人口的城市，近五年的时间长度，为什么科学的概率论应验了，爱情电影的逻辑却丝毫不帮他。但这一刻他想明白了，对方刻意避开，当然再怎样也遇不到。这是多么浅显愚蠢的道理。
　　已经八点了。
　　他发誓，这是最后一次等钟虹。
　　手机震动，他看了眼便恶狠狠地嘟囔，她倒还知道发信息：「我得加班，改天再对吧。」
　　乔岳西想她肯定在撒谎。他抬头望去，觉得四周空荡荡，觉得她一直都在撒谎。
　　江大，行政楼只剩三间还亮着灯。
　　这一次钟虹没撒谎，她回来路上接到马老师电话，有份文件明天上午得用。虽然明早弄也来得及，但她决定去加班，能多晚是多晚。
　　活儿很快就干完了。钟虹却没走，开始打扫办公室卫生。先把窗台上的灰都擦掉，再给两盆快死的兰花浇水，把掉到桌底的废纸扫出来，最后是擦地。她一边擦一边看墙上的挂钟，等晚到没有去那个广场的公交车，累得浑身冒热气，不得不靠在桌边。
　　忽然，钟虹看到马老师桌上的钥匙包，是婷婷的，想必是今天来串门忘的。她边出去洗手边发信息告诉婷婷，东西落在这里。
　　十分钟后，钟虹推门要进，却僵在办公室门口。白织灯下，乔岳西的神色像来寻仇。
　　“钟老师，原来你真的这么忙。”
　　钟虹别开眼，走到自己办公桌后落座，往椅背一靠。她企图获得审视的有利位置，“太晚了，有什么事明天上班时间再谈吧。”
　　乔岳西推她的转椅，让她和自己面对面。
　　“你是渣女这事，可以上班时间谈？”
　　钟虹猛抬头，他近在咫尺。如果想咬破对方动脉，轻易就可以做到。但她只是喊他全名，“不如你提一个方案，怎样才能了结这件事？”
　　乔岳西沉默，他总是应对不来这种发问。钟虹趁机把椅子向后挪，却猛地被拉回去，他附身逼近的气势犹如要吻上来。
　　“钟虹，过去九年里我恋爱过，我已经忘记你了。这是你认为的合理，对吧？”
　　钟虹看不懂他意欲何为，心虚地说，“对，人家不都说么，合格的前任应该就像死了。”
　　“你当我死了？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钟虹企图拉开距离，失败后扬起头，就义般回答，“我意思是你可以当我死了。”
　　她说完想敲木桌三下，把这话里的晦气赶走，可乔岳西的手把她两臂都控住。她的视线里，他逼近，脸上的阴影随之加深。
　　乔岳西忽然自嘲地笑，“在你眼里，我是闲着没事诈尸，撩一下前女友图好玩，对吧？”
　　话音未落，开门声传来。
　　谁都没反应过来，乔岳西已被钟虹按到桌下，似乎这动作就是对他的回答。
　　钟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但她有准确的第六感。这人得藏。